人间有几人几事能够甘心?
勾芺想起了当初在京都时说过那些话。
谈不上伟大,我自是卑劣的人。
我只是一只妖,如何做一个伟大的人。
我是一个罪人,也可以称之为罪刀。
....
原来不是妖,自己也做不成伟大的人,只是一个疯子,一个被欺瞒愚弄的傻子,一个拿着屠刀的凶手而已。
但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回答,一个解释。
一个为何将自己丢入充满罪孽的巷子,将自己沉入深渊的理由。
我生来何有原罪,以至于沉沦于苦海?
勾芺满怀悲怆的想着。
丛中笑叹息着,说道:“终究是你自己的事。”
像是疏离于故事之外,亦像是在安慰着自己。
看着桥下流水,丛中笑喝了口酒,先前散去的剑意再度出现在桥上,勾芺裸露于外的皮肤瞬间多了数道血口。
看着勾芺在剑意中沉默着开始淬养自己的剑意,丛中笑缓缓说道:“我只能帮你到这里。”
勾芺没有说话,横刀膝头淬炼着剑意。
自然不会是先前那般强度的剑意,而是高于两千九百九十九丈,却低于三千丈的剑意。
丛中笑维持着剑意,一面喝着酒,一面看向腰间那柄慵懒的躺在桥上的剑,轻声说道:“人间又是何苦?”
何苦来哉?
像是在说着五十年前的槐帝剑圣他们,也像是在说着丛刃或是勾芺,或是秋水。
时间随意的流逝着,丛中笑叹惋的看着那些日色的变化。
秋水抱着剑缓缓走到了桥头,看着二人沉默不语。
丛中笑挥手散去一部分剑意,让秋水走了上来,看着她说道:“有什么问题?”
秋水在一旁坐下,从怀里取出那本剑崖剑法,沉默了少许,说道:“这些剑法我学过。”
丛中笑只是平静的说道:“总有遗漏的地方。”
秋水沉默少许,说道:“所以我是在哪里学的?”
二人的谈话之间总有种错开的意思,或许便是因为一些可说的事情。
丛中笑喝了口酒,看着桥下流水说道:“不是我不说,而是有些事情,轮不到我来说。”
秋水看着丛中笑说道:“所以还是与那座高崖有关。”
丛中笑没有说话。
“那您为什么可以告诉勾芺?”秋水看着丛中笑问道。
虽然许多时候她总是看起来柔若秋水,但总有些固执。
譬如当初在秋水那边的时候,与妖主之间的数次质问。
丛中笑平静的说道:“我从来都没和他说过什么,只是他自己知道了一些东西,还是那句话,有些事情,我不清楚他想做什么,所以轮不到我来说,我不想与师叔为敌。”
“这算不算是一种提示?”
“不算,我只会说你们已经知道的东西。”丛中笑喝着酒平静的说道。
无论是勾芺,还是秋水,所有在他们已知之外的信息,他都不会提及。
没人想与那个厌恶人世的师叔成为对手,纵使丛中笑号称人间第一剑,也不能。
因为他终究只是人间第一剑,而磨剑崖的人,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,都高于人间太多。
秋水沉默了少许,放下了册子,站了起来退到一旁一池边的空地上,拔剑看着丛中笑说道:“请师傅指教。”
丛中笑笑了笑,从坛中弹出一滴酒水,化作一个少年时候的自己,同样落在池边空地,手中握着一柄寻常的长剑。
秋水长长的呼了一口气,而后剑光流转,犹如四月梨花一般刺向那个少年丛中笑。
一人一影都没有驱使巫鬼之力或是元气,只是单凭剑法在池边交着手。
片刻之后,少年丛中笑一剑挑飞了秋水手中的剑,虚化长剑停在她面门处。
秋水沉默的看向丛中笑,问道:“这算是什么时候的师父?”
丛中笑若有深意的笑笑,说道:“十五岁,天下三剑时候的我。”
秋水有些琢磨不透丛中笑的那种莫名的笑意是为何,捡起了剑,说道:“再来。”
总要找些事情做,才不至于想些有的没的,这便是秋水找丛中笑试剑的缘由。
当然那个笑容自然是谁都看不懂。
只有丛中笑知道为何。
因为当年白衣第一次下崖之时,曾经打哭过很多人,他便是其中之一。
这样算不算卑劣的报复行为?
丛中笑暗自想着,看着秋水有些狼狈的应对着少年自己的剑招,犹豫少许,还是没有下调实力。
能有对手自然是好事。
一直过了许久,秋水才停了下来,看着丛中笑说道:“看来我的确在天赋上不如你们许多人。”
与酒水幻化的丛中笑战了很多场,一场都未曾赢下来。
丛中笑喝着酒回头看了一眼一旁在剑意中沉默的勾芺,却是摇了摇头,说道:“你天赋强于丛刃也强于我,只是过往无人教你而已。”
秋水沉默少许,说道:“但也无人教过勾芺。”
丛中笑平静的说道:“痛苦中走出来的人,终究会强于他人。”
秋水看着那边的勾芺,当年勾芺离开秋水的时候,与她与神河,相差并不算太大,然而十年时间过去,勾芺却是已经走在了所有人前面。
年轻一代,譬如神河,譬如丛刃,都是被勾芺暴打过一顿。
“但是也容易永久的陷于痛苦之中。”丛中笑平静的加了一句。
秋水抱着剑走回桥上,坐在一旁久久的看着勾芺,缓缓说道:“所以他有多痛苦?”
丛中笑晃着酒坛想了想,说道:“把你如今那种求之而不得的对于真相的渴望累积十年,便是勾芺的痛苦。”
丛中笑说着,又趴在了护栏上,懒洋洋的说道:“而且这种东西,你应该比我更清楚,我只是局外人,你们才是当局者。”
秋水跪坐在那里,将秋水剑橫于膝头一遍遍的抚摸着,轻声说道:“但是他不愿和我说了。”
似乎有许多的悲伤,但是收敛在微低的声线里,落入溪流中再不见踪影。
在秋水的记忆里,勾芺不是这样的,他应当是一个温和的少年,总是微笑着漂在秋水之上,仰看着一切时间的缓缓流逝。
所以后来她在京都隔了许多年再见到勾芺时,才会那般固执的要他跟随着自己回去。
勾芺自然没有回去,但是那时的他,还是会将十年来的压力与痛苦哭诉给自己听。
后来在秋水的时候,勾芺穿越人间风雪停在那座茅屋前,抱住她说——我回来了。
她一度以为故事就此结束了。
但是并没有,勾芺依旧要回京都去,妖族与人间的关系依旧需要他与女帝来看着。
再后来,便是在南衣城见到了。
他收起了过往的一切脆弱,不会再与她并肩走着看人间落叶,也不会哭着说‘秋水,我好累。’
像是突然转生一世,变成了情绪不可交托的旁观人。
丛中笑只是平静的倚着护栏喝着酒,他大概明白勾芺为什么会不再与秋水说很多东西。
我突然从妖变成了一个曾经我所厌恶的人,一切该从何说起?
无法说清的留给沉默。
秋水看了勾芺许久,终于站了起来,起身来时路走去。
丛中笑没有看她,也没有说什么。
他在这里譬如一块石头。
只是局外人。
人间自是疏离。
......
秋水路过二池那边的时候,几个师兄正好站了起来,像是要往三池那边去,看见秋水过来,都还算殷勤的打了招呼。
几人向着三池而去。
几个师兄都有些愁眉苦脸,昨日丛刃的情绪崩溃他们自然都清楚,是以当下牌都不打了,不住的商议着挽救的法子。
“师父说的话会不会太重了一点?”某个师兄迟疑的说道。
皱眉师兄皱了皱眉头,说道:“师父终究要看着人间剑宗的传续,总不可能真的就让师弟他一走了之吧。”
“逼太急了,逼太急了。”某个师兄有些懊悔的说道:“我们也是,上次他从黄粱回来后,我们便有些过于焦虑了。”
“别说这些有的没的,哪次拉他打牌不都是你赢得最起劲?”
“这不是想着给他一点经济压力嘛,把他钱赢光,他自然便要想着师父的日常开销问题,也便不会想那么多了。”
几人说着,便到了三池那边,丛刃便抱着剑站在回廊上,沉默的看着那些池水。
“师弟......”师兄的话才说出半截,丛刃便漠然的打断了他。
“让我静静。”
“池水有啥好看的嘛,要不我们再去打牌?这次我给你放一百炮,包你赢个够。”师兄们看来是真的急了,连放一百炮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了。
“我不想打牌。”丛刃闷闷的说道。
“不打牌也行,我们陪你练剑,话说我们都好久没指导过你的剑法了。”
“不去。”丛刃依旧冷冰冰的说道。
师兄们对视一眼,都是有些无奈,想了想,说道:“要不出去喝酒去,师兄请你。”
丛刃沉默少许,抬头看了一眼四个师兄,点了点头。
几个师兄匆忙上前,拉着丛刃往外走去。
秋水便在一旁看着,顺便拒绝了师兄们喝酒的邀请,走过回廊去了楼中。
师兄弟五人便一路拉拉扯扯毫无剑宗风范的出了剑宗园林的大门。
南衣河边自然停了不少船,丛中笑有时便会忘了,于是就买艘船回来停在河边。
几人上了船,借着南衣河中飘摇的暮色撑着竹篙而去,渐渐陷入人世喧嚣之中。